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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魏巍:长篇小说《东方》(连载)(4)

 

    

魏巍

第一部    

 

第七章   地主

 

大妈站了好半晌,才呆呆地走开。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大黑梢门,不由地腾起一种厌恶的情感。

她心里又是生气,又是难过。刚才来的时候,她是多么兴奋呵,她满心企待着,李能会把她接在小屋里,关起门来,开始一场低声的亲切的交谈,然后筹思一个巧妙的对策。在过去艰难的年月里,每当敌情严重的时候,或者是上级布置下一件重要任务,在灯光暗淡的小屋里,在夜色迷蒙的庄稼地,有过多少这样的交谈呵;尽管有时争得面红耳赤,可这是同志间才有的那种亲密、坦白和随便的谈话呀。而今天,她在李能的台阶前站了半天,竟连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,连往屋里让一让都不敢张口。……他究竟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?

她抬头望望,太阳已经偏西了,柳树上一树蝉声,叫得人心烦。她现在去找谁呢?自从老支书和老村长这两个凤凰堡的“顶梁柱”南下之后,村里的党支部只剩下五个支部委员:新任的支部书记是人们常说的那种“老好子”,怕得罪人,在支部发生争论时,常常是模棱两可,摇摆不定。大军渡江前,调南下干部,他也不愿去;胜利后,他听到出去的人当了县区干部,又后悔不及,现在跑到城里找他的老战友“找工作”去了。再就是村长李能,已经觉得担任村里的工作,对他的发家致富是一个妨碍。还有一个是青年团支部书记,出外办事还没回来,剩下的就是小契和她了。在村里发生了严重的敌情,地主阶级和一切封建渣滓们又蠢蠢欲动的时候,连支部委员们也召集不起来,大妈的心里怎么会不着急呢?她感觉到,胜利了,和平了,乡村的工作反而不如在战争的年月里来得顺手。

“问题一定要解决,决不能让谢清斋他们奓刺儿!”

大妈这样想着,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,擦擦脸上的汗,就往小契家里走去。

小契住在老村北,紧巴着村边儿。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院落,说它破旧,还不如说是滑稽,你就是走过几个省,也难看到这样的地方。院子里的几面墙都没有了,可是惟独那个砖门楼却好端端地立在那儿。仿佛向人表示:“既然我的主人把我留在这儿,我只好听命;至于你们,客人们,你们爱怎么进来,那就一切悉听尊便。”原来,这也是分地主的一座院落,三面都是砖墙。几年前,小契已经故去的妻子建议养猪,没有砖垒圈,小契就把墙拆了一个豁口,打算日后补上。谁知这个盖房砖不够了要借50,那个要垒鸡窝没有砖要借30,既然墙拆开了,小契也就一律慷慨答应。这样,渐渐墙拆光了,就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被遗忘了的门楼,成为小契家最独特的标志。

大妈向院子里一看,里面也乱得厉害。墙角里堆着断了把儿的木锨,破了的犁铧,剩了两股的三股叉等等杂物。窗台上堆着男人、女人和小孩的破鞋,还有几个长了一层红锈的臭了的手榴弹。房檐下垂挂着山药干、破鱼网和十几张野兔皮。

大妈看了一眼,轻轻地叹了口气,走进院子。

“小契!”大妈叫了一声。

听听没有动静。她料想小契酒还没醒,就推开了屋门。到里间屋一看,见小契果然四角八叉地在炕上仰着,打着呼噜,睡得正香着呢。他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,也拱在他的胳肢窝底下睡着了。

大妈看着这屋子,真是要多乱有多乱。两个大立柜,一高一矮,完全是缺乏计算地并排摆着。立柜的一个铜环上挂着一面孩子玩的小鼓,另一个铜环上,是小鼓的近邻——一个大葫芦,里面装着一只刚长起茸毛的小鸡儿,叫人怎么也想不到它们会摆在一起。绳子上搭满了衣服,七长八短地拖拖着。墙角里有一个没有靠背的罗圈椅,上面堆的也是衣服,羊皮袄的一条袖子搭到地上。墙上挂着一条车子带,顶棚上挂着两个粉纸糊的灯笼,一盏提灯。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天地中,还有一架漂亮的穿衣镜,蒙满了灰尘,它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儿,仿佛满含委屈地抱怨主人没有根据它的身价给以特别的优待。这里的一切东西,都好像悄悄地说:“主人哪,只要你稍稍地调整一下,我们就可以各得其所了。”可是在搭衣服的绳子上挂着的笼子里,有两只俊俏的白玉鸟,却毫不介意地轻灵和谐地歌唱着。好像说:“算了,算了,你们还是多多谅解一下主人的具体困难吧,当然,主人习惯上的缺点也是不可否认的。……”

“唉,家里没个人儿就是不行。”大妈又叹了口气,坐在炕沿上去推小契,“醒醒!醒醒!”

“嗳!……咱爷儿们多年不见了,再喝两盅!”小契迷迷糊糊地说。

大妈又推了他一把:“这个混球儿!你睁睁眼!”

小契睁了几睁,才把那双红眼睁开。

“我还当是嘎子呢!”他噗哧笑了。

说着一骨碌坐起来,揉了揉眼,关切地问:

“你到大能人那儿去了没有?”

“别提了。”大妈生气地说,“他不管。”

“为什么不管?”

“他正急着做他的买卖呢!”

“哼,我早看他跟咱不一心了!”小契跳下炕来,“走!他不管,咱们管!”说着往外就走。

“看你慌的!”大妈指着他说,“你要到哪儿去?”

“到谢家去呀!”

“你就光着膀子去?”

小契嘿嘿儿一笑,跑到院里,从水缸里了一大瓢水,咕嘟咕嘟,一气喝下了半瓢。又了两大瓢水,弯下腰往头上哗哗一浇,水淋淋地跑回屋里,看也不看,从绳上揪下一件衣服就擦,边擦边说:“真痛快!这个酒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。嫂子,走吧。”

大妈移过一个油腻腻的枕头,让孩子枕好,又扯过被角儿给他搭上小肚子,两个人就走了出去。

“嫂子,”小契忽然想起了什么,“你着,要不要喊两个民兵来压压阵势儿!”

“不用。”大妈望着小契,高兴地一笑,“有你保镳就行了。”

大妈心情愉快,刚才的闷气一扫而光,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院子。

当他们走出这个孤零零站着的门楼时,大妈回头望了一眼,叹口气说:

“小契,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?”

这声音沉重而又温婉,在大妈平常的讲话里,很少听到这样的调子。

小契疑惑不解地说:“嫂子,你说调查就调查,说斗争就斗争,我怎么不听你的话呢?”

“不,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大妈摇摇头,边走边说,“你瞧瞧你这屋子、院子!猪窝似的,你都不兴拾掇拾掇!”

“我没有工夫儿。”小契说,“党里让我担任治安委员,一到黑间,我就睡不踏实,老怕出事儿。这儿转转,那儿蹲蹲,就到后半夜了。”

“白天呢?白天你做什么?”

“白天……”

“又去抓鱼、捞虾、打小牲口去了,是不?”

小契像孩子似地羞涩地笑了。

“你再瞧瞧你那庄稼地!”大妈又指责地说,“种得像狗啃似的,别人打几百斤,你打五六十斤儿就是好的。怎么不越过越穷?”说到这儿,大妈叹了口气说,“自然,你也有你的难处。自打他婶子去世,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,工作又这么忙……不过,你也得抓紧一点儿!”

“不知道怎么搞的,河里一涨水,庄稼一倒,我那心就关不住了,就全被那些小东西勾了去了。要是不出去,就心里痒痒得难受!”

大妈忍不住笑起来,说:“你把这点劲头儿,分到庄稼地里一半,也就好了。”

“唉,说了容易做了难哪,嫂子。”小契说,“我给你实说吧……”

说到这儿,迎面过来了下地的人们,小契就把话停住了。等人们走过去,他才接着低声地说:

“我实说吧,嫂子。……环境残酷那当儿,打仗,给炮楼喊话,带担架队支援前线,跟同志们在一块儿,亲亲热热的,我觉得怪有劲儿的;胜利啦,和平啦,个人低着头儿啃一小块地,耕过来,耕过去,还是它!我就觉着没有劲儿啦。我嘴里没说,心里老是觉着没有什么意思似的!……种这么屁股大一片地,每年交几十斤公粮,这也叫革命?”

“怪!他跟我心里想的一样。”大妈心里暗暗地说,一时竟想不出说服他的词儿。只好说:

“可是你也得照顾影响呵!土改时候,你分的六七亩地,已经卖了一半儿;房也卖了;要不是你哥哥不在家,我看你住在哪儿?”

“好吧,”小契为难地说,“往后你就多监督着我点儿!”

说话间,金丝家已经到了。

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月亮门,迎门是一面白影壁墙,上面的山水画,已经有多处剥落。大妈每逢走到这里,想到当初作贱她的谢家人们还在这儿住着,血不由地就涌上来。她稍微定了定神儿,把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一拢,和小契交换了一个眼色,就走了进去。小契的脸色也严肃起来,跟在大妈后面。

西房凉儿下摆着一张半旧的布躺椅,谢清斋正在那儿躺着看报。他的大腿压着二腿,高高地跷着,逍遥自在地晃动着。看见有人进来,他把脸孔遮得严严的,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。

“谢清斋!”小契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。

“呵哈,我道是谁呢!主任、治安员来了。”他连忙起身,掩饰着惊恐的表情,满脸堆下笑来,“你瞧,我正看报哩。最近我不顾生活困难,专门订了一份《人民日报》,每天在这儿改造……您请坐吧!我去给你们沏茶。”

大妈用严峻的眼色止住了他。

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缎子夹背心,劈开两只麻杆儿腿站着,个子又瘦又矮,脖子却伸得老长,看去像一只鹤鸟。他的一双小眼睛,眨巴眨巴地审度着眼前的局势。

“谢清斋!”小契拉长声说,“你最近在搞什么活动?”

“活动?什么活动也没有呀!”他眼说,“国家的政策我了解,《论人民民主专政》我读了几十遍了,毛主席叫我们不要乱说乱动,我还敢有什么活动?”

“我问你,”大妈瞅着他说,“你为什么夺群众的胜利果实?”

“什么?”他把两只手一摊,装作异常惊讶的样子,“这是从何说起呀,这是?”

“别装糊涂!”小契冷笑了一声,“刘二奶奶家的簸箕,桂金家的笸箩,是谁拿走的?你说!”

“哦哦,原来你说的这个!”谢清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。“是这么回事:那天我嫂子去磨面,什么家伙儿也没有,我说,你去借一借,乡里乡亲的,只要张开口,还能不让使!就这么借来了,原来准备今天就还的,可可儿你们来了,真真是一场误会。”说着,他哈哈地笑起来。

“胡说!”大妈质问道,“你嫂子到刘二奶奶家说,现在要不给她,将来得敲锣打鼓给她送回去,你家借东酉就是这么个借法?”

谢清斋打了一个揢儿,接着说:

“群众分我们家的东西,这是‘土地还家’,‘物归原主’嘛!怎么还能叫群众给送回来?我看我嫂子不准说过这话。”他扭过头对着东屋问:“嫂子!你说过这话没有?”

“没有,我没有说。”东屋竹帘里传出一个硬邦邦的女人的声音。

谢清斋嘻嘻一笑:“你瞧,我说她不会说出这话嘛!”

“我去找桂金和刘二奶奶去,叫她们来对证。”小契拔腿要走。

“不忙。”大妈止住了他,又说,“谢清斋,我再问你,你把嘎子妈的小红箱子抱走,还吓唬她说,什么你的我的,这世道可是不平和,将来这脑袋瓜儿还不知道是谁的哩!你说没说过这话?”

“我我……是说过这话。”谢清斋的小眼睛一眨巴,“我怎么是吓唬她呢?实说吧,自从朝鲜起了战争,美国出了几十万兵,又有飞机,又有大炮,还有原子弹。你们干部、党员害不害怕,我不知道;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。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,美国人要过来,还不先割了我的头吗?……我看,你们党员儿心里头也不准不嘀咕这事儿!”

“你别吓人!”小契冷笑了一声,“美国人怎么来,叫他怎么滚回去!变不了天!”

“那太好了。咱们的解放军要有这么大力量,那敢情太好了。”谢清斋撇撇嘴,笑了一笑。

“小契,没有时间跟他谈这个。”大妈向楼屋一指,冲着谢清斋说,“你为什么到金丝的楼屋上勾墙缝子?你安的什么心?你这不是想变天是什么?”

“这,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!”谢清斋显出十分委屈的样子,“金丝的男人死得那么可怜,老是老,小是小,做活没有人手……”

“我没有下帖子请你!”金丝从楼屋里走出来说。原来她早就靠着门框,聚精会神地听着。

谢清斋转向金丝说:

“请不请,常言说,远亲不如近邻,你有难处,我也不能瞪着眼不帮忙呀。他金丝嫂,我们平常可都相处得不错呀!”

“谢清斋!”小契跨进了一步,把袖子一捋,“你再胡搅,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!”

“看这这这是干什么?”谢清斋向后倒退了一步,“有理不在高言,咱们慢慢地说呀!”

金丝从台阶上走下来,在谢清斋面前站定:

“我问你,这东房是分给我的,你为什么不给我腾房?说我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,叫我井里不死河里死,这也是帮忙吗?你们说了这话没有?”

“是呀,你说过吗?”大妈厉声问。

“他金丝嫂,你再想想,我可没有说过这话。”谢清斋说,“这话是我那嫂子说的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向来是刀子嘴,豆腐心,动起肝火,什么话也兴说。咱们这当干部儿、当党员儿的,可不能跟我那混账嫂子一样呀!”

小契见他编法儿骂人,怒不可遏,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。大妈把头一摆:

“撒开他,别脏了手!”说过,又转过脸对金丝说,“我站乏了,去给我搬条凳子,我要坐到这儿谈。”

凳子搬来了,大妈沉着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。

“站过来!我告诉你。”她指着谢清斋,充满了威严。

谢清斋闪着一双黑豆眼,迟疑地移动着脚步。

“依我看,你这个谢清斋还不算有本事!为什么自己拉出屎来还要吞回去呢?你要真有种,咱们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,背地里偷偷摸摸欺负孤儿寡妇,算什么能耐?!”大妈轻蔑地笑了笑,“你不是说这东房要斗争你第二次才是金丝的吗?”

“我,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”

“说过有什么关系?”大妈打断他的话说,“你还有这点胆子,那很好;可惜你太沉不住气了,高兴得有点儿早了。美国人还远得很。就是来了又怎么样?按你想,美国人一来,全村人都得趴下给你磕头,求你老饶命,把房子、地都退还给你,你又搬到大楼屋里,吃香的、喝辣的,摆起你的威风势派!全村人又服服帖帖地给你种地,听你的支使!是不是?”大妈直射着他的眼睛,冷冷地笑着,“你办不到!永远也办不到!想当初,你家里又有县长,又有团长,还有蒋介石几百万军队给你们撑腰,多凶呵!多了不起呵!你们三天扫荡,两天清剿,炮楼都快修到我的炕头上来了。可是我问你,凤凰堡的老百姓低头了没有?杨大妈眨一眨眼没有?最后是谁滚蛋了?”

大妈声音清亮地笑了一阵。

谢清斋拿着的报纸轻微地抖动。

“谢清斋!”大妈提高声音说,“你不是要同我们斗第二次吗?我告诉你,你要斗多少次,我们就同你斗多少次!谅你也知道,杨大妈是搞斗争出身,在这方面我是不外行的。”大妈站起身来,“今天,这不算斗争,这只是先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:第一,你要马上停止一切反动活动,你要活动也由你;第二,把金丝的房子腾出来,限你半个月时间……”

“那,那半个月不行呀,村南头那房子太破了……”谢清斋说。

大妈没有理他,接着说:“第三,你夺的胜利果实,现在马上给我送回去!”

“嫂子,不,主任,”谢清斋说,“你看天也晚了,你们也够累了,我借的这些东西,赶明天送回去也就是了。”

“不,立刻就送!我亲眼看着。”大妈斩钉截铁地说:

谢清斋偷眼看了一下大妈,犹豫了一会儿,脖子伸得更长了。

小契用手一指:“你送不送?”

“我没说不送呵!”谢清斋撇撇嘴,向东房喊道,“嫂子,你给伢送回去吧,往后再难也别借了。”

只听竹帘里说:“我就是不送!说我想变天,我就是想变天!”

“你耍刁吧,”小契向帘子里一指,吼道,“司法科有你蹲的地方!”

“你出来!”大妈眼都红了。

“别,别跟她一样。”谢清斋一面说好的,一面跑到东房台阶上说,“想找死吧!你瞧瞧是什么地方?你想变天,我不想变天!新社会这么好,有什么要变的?”

说着,他揭开竹帘,到屋里咕哝了一阵,谢家婆娘才一手拎着笸箩,一手提着簸箕,迟迟疑疑地走出来了。她一副大白脸,鹰钩鼻子,仇恨地望着众人。

谢清斋在后面推着她说:“快快,快给伢送去吧,你老站在这儿干什么!”

“小红箱子呢?”大妈问。

“她拿不了,让她再送一趟。”

“不!”大妈果断地说:“你送!”

“谁送还不是一样呵?”

“谁有胆子夺,谁就有胆子送。”

谢清斋磨磨蹭蹭地回到屋里,把小红箱子抱了出来,瘦脸上冒着明晃晃的汗珠。

太阳已经落下去了,满院子的阴凉儿,只有金丝的楼脊明晃晃的。金丝的脸,又现出温柔的神态,从内心里发出微笑。

“正好,正是人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。”大妈愉快地想。她挥了挥手:“快走!”

谢清斋和谢家婆娘抱着东西在前,小契、金丝、大妈在后,走出了院子。

街上的人,果然已经不少。有在门口闲坐的,有背着草筐、牵着牲口陆陆续续往家走的,见到这情形,都围上来观看。孩子们,放学的小学生们,在后面跟了一群。

“奶奶,奶奶,这是干什么去呀?”有好几个小学生拉住大妈的手问。

“干什么?”杨大妈为了让大伙听见,故意高声地说,“你们瞧瞧吧,地主又想变天了。这是他们夺群众的胜利果实,现在让他们送回去!”

“他们还不死心哪!”有人说。

“哼,狗改不了吃屎!”有人接上去说。

小孩子唱起来:

呸,呸,呸,

顽固分子见了鬼……

人们涌着,扬起一片烟尘。一路上小契领导群众高喊着口号,往村东头刘二奶奶那个半瞎的孤老婆子家里去了。

 

第八章   消息

 

郭祥已经家来四五天了。他看看母亲住的小东屋,房顶上长了不少乱草。他原想把草割一割,把房顶漏雨的地方泥一泥,等过了秋忙再说;谁知爬上房顶,脚一踏上去,就踹了一个大坑。原来苇箔早就朽了,房太老了。他决定干脆换换顶,就是往后离家日子长了,不管走到哪里也心里踏实。他这次家来,公家照顾了200斤米票,加上自己积攒下的残废金,用来买了20多个苇子和一些柳木椽子,就动了工。杨大伯和几位邻居,谷子顾不上打,就赶过来帮忙。郭祥光着膀子,穿着小裤衩儿,挑土和泥,钉椽子,铺苇箔,整整忙了一天,才把房子修好。他又把屋里屋外,拾掇得干干净净,连那盏点了好几辈子的老铁灯,也拿出来擦了。母亲里里外外一看,自然欢喜不尽。

这天,郭祥秋收回来,刚吃过晌午饭,正寻思着把母亲睡的土炕也泥一泥,只见大乱一溜烟跑来,叫:“好消息!好消息!”说着,拉起郭祥就走。郭祥挣脱手说:

“你别缠我,有什么好消息呀?”

“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!”他说。

“你不说,我就不去。你这小子鬼名堂多得很!”

“好吧,告诉你,”他眨了眨眼,“你们队上来了一个人,说要找你。”

“你要蒙我呢——”

“要蒙你,我是小狗子!”

郭祥只好随他走去。他不时翻翻猫眼,瞅瞅郭祥,露出一脸鬼笑。

郭祥一踏进大妈的院子,果然听见屋子里一片欢笑声,有一种素日少有的欢乐气氛。

大妈在门口扫见郭祥,满脸是笑地说:

“嘎子快来!看着是谁回来了!”

郭祥往屋里一看,望见一个女同志苗条的后影,她裸露着两只圆圆的黝黑的长臂,

正弯着腰儿洗头。短袖的白衬衣,煞在绿色的军裤里,脚上穿着一双鲜亮的白帆布胶鞋。

一听郭祥来了,她用手巾把脸一蒙,咯咯地笑着。

郭祥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妈的女儿杨雪,他少年时的伙

“嗬!你也回来了。”郭祥走进门,愉快地说。

她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丢,带着一头白花花的胰子泡儿,赶过来和郭祥握手。她的头发本来剪得很短,这一来更像一个男孩子了。

郭祥握着她的手,一边笑着对大伙说:

“瞧,人家多讲卫生,真是卫生人员儿!”

“卫生人员儿怎么的!比你这个大连长矮一头吗?”她甩开手,和郭祥并着膀比量着,“妈妈你看!我们俩谁高?”

“你不许提脚跟!”郭祥说。

“你站的是个高地方呀!”她说着,把郭祥推在一个小坑洼里,竭力挺起身子,仰着她那黑红俊气的脸儿,“看,我比嘎子还猛哩!”

大伯蹲在长凳上,见女儿出落得这么齐整、漂亮,一脸笑眯眯的。

许老秀也在这儿坐着,他磕磕烟灰:

“这闺女出去了几年,我看长了一个头还多!”

“可不!”大伯说,“我看她妈这年纪儿,还不准有这么高哩!”

“嗬!你今儿个也发言了。”大妈嘲弄地说,“你就不想想,她吃的是什么,我吃的是什么!你们家的扁担、大筐,没把我压到地底下去!”

杨雪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气,又去掬水洗头,听见这话,转过脸说:

“我也没有白吃饭哪,妈妈。一行军,我就给病号扛大背包儿;战斗时候背伤员,那些小伙子,哪个也不下一百二三十斤儿!我背着,就像闹着玩儿似的。你扛过吗,妈妈?”

她的眼睛叫胰子水鳌得睁不开,尽力挤着,下巴颏上噗哒噗哒地往下滴水。

“哼,有你说的!”大妈努着嘴,却掩饰不住一脸幸福的微笑,“不管怎么说,你们是我的小崽儿!是我领导过的兵!”

“瞧!我妈又摆老资格了!”大乱说。

郭祥靠着炕沿,含着烟管,慢声细语地说:“这不能怪大妈!凡是老资格,嗓子眼儿里都长了块痒骨儿,到了节骨眼儿上,要不说两句,就老是痒痒地难受!”

大家哄笑起来。杨雪仰起脖儿笑得咯咯的,头发上的水也流到脖子里去了。

“算,算,你们别围攻我这个老婆子了。”大妈也笑了,“要不是我闺女回来,哪个也饶不了你们!”

杨雪洗了头,用干毛巾揉搓着她那乌油油的头发。

金丝一直在笑微微地望她,她那俏丽的眉眼,多么美,多么有神!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,就像是垂在最高枝的苹果,过多地、贪馋地亲近了太阳。

金丝把她一把拉过来,坐在自己身边,无限爱慕地说:“你瞧,我妹子长得多俊哪!”

“别夸我啦,嫂子。”杨雪有点儿不好意思,“人家都说我长得黑,管我叫黑姑娘。还,还叫我……”

“叫你什么?”

“叫我——非洲同志!”

杨雪伏在金丝的肩上笑了。

人们也笑了一阵。金丝问:

“妹子,你才到队上的时候,才十四五,爬山过岭的,走得动吗?”

“哼!他们哪个也拉不下我!”杨雪仰仰下巴颏儿,“有些大小伙子还累得张着大嘴哭咧!”

郭祥撇撇嘴:“人家是马上干部,敢情一天走200也不在乎!”

“你别揭我的底了!”杨雪说,“开头儿,一行军,我们卫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骡子上,走到哪儿,大伙老瞅我,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。往后一抱我上去,我就往下跳!”

她一低头儿,金丝见她的脖子后,有一条伤疤,像一个蚕儿爬在那里。金丝惊讶地说:

“呀!这是什么?”

“那是叫小虫儿咬的。”她微微一笑。

“什么虫?长虫吗?”

郭祥说:“嫂子,你别听她胡诌,那是枪伤。”

“是呀,我本来说的就是小铁虫儿。”她巧辩着。

听说是枪伤,大妈急忙走过来,拨开头发瞅了瞅,责备地说:

“怎么负了伤,也不告妈一声儿?”

“你瞧呵妈!刚刚擦了一层皮儿,只流了几滴儿血,还没有瓜子皮儿大咧。”她辩白着,“再说,可逗笑哩!战斗就快结束啦,伤员也都抬下来啦,我们正在山坡上歇着,我想摘点儿红酸枣儿,给伤员们解解渴,刚爬上山尖儿,才摘了一小把儿,嗤——地一声,就碰上了。我觉着脖子挺湿的,还当是流的汗珠哩,真是,一点儿价值也没有。”

“不论你怎么说,都该告诉我。”大妈轻轻抚摸着她那一条紫红色的伤疤,由于怜惜,心里很有些不满。“按你想,一给我说了,就得把妈吓死!可你妈要真是那么落后,会送你参军吗?”

“好吧,好吧,”杨雪攀着妈妈的脖子笑着,“往后,在外头叫蚂蚁咬了一口儿,也给你来信!”

“你真能搅!”大妈推开她的手,说,“快说,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?”

“我还是爱吃秫面饼卷小鱼儿。”

许老秀慨叹着说:

“人常说,美不美,乡中水!这孩子出去了这么多年,还是稀罕咱这家乡饭食。”

“可怪哩,”杨雪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说,“走了这么多地方儿,我就没觉着什么比这好吃。那年在冀东‘牵牛鼻子’的时候,过小西天,下了一天雨,爬了一天才爬到顶。什么吃的也没有。嘎子,那天你怎么样?”

“那天我们连里饿死了两个,我也饿得够呛。”郭祥说。

“嘿,那天我可会了一顿餐。我靠着石头一坐就睡着了,吃了一顿烙饼卷小鱼儿,可美极了!醒来以后,还直流口水呢。”

大妈叹了口气说:“别说了!反正你今天吃不上。等明天我让小契给你打点儿!”

杨雪说:“妈,那你就给我烙两张饼,我裹小葱儿!”

大妈马上让大伯去园子里拔葱,大乱烧火,自己动手烙饼。

许老秀说:

“闺女,你还有一样儿爱吃的,可惜回来得晚了,吃不上了。”

“什么?”杨雪问。

“甜瓜呀!我以前给谢家种瓜,你十来岁上就去偷,你就忘了?”

“哟!你见我偷瓜来着?”

“嘿嘿,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捡着了。”

“我当你还不知道呢!”杨雪笑了,“实说吧,许大伯,那是我妈叫我偷的。”

“死丫头!”大妈转过脸,“什么时候,我让你去偷瓜来着?”

“妈,你就忘了?”杨雪笑着,“那年,老陆在咱家养病,想吃葡萄,你没买着,你就说:‘去,小雪,给他摘几个瓜解解馋。’大早起,我提了个小口袋儿就去了。一路我利用着地形,就爬到了一块棉花地里……”

“别夸大了!你那时候就知道利用地形?”郭祥撇撇嘴。

“一天看战士们练操,怎么就不知道?……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,让棉花棵挡住我,一看,许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巴哒巴哒地抽烟哩。我爬过去,专捡大个儿的扭,一点都不害怕,心想,你看见了,你老腿老胳膊的,也追不上我。许大伯一咳嗽,我抱着瓜就叽里咕噜地跑了。那天吃得老陆半夜里一直窜稀,没把我笑死!”

说到这里,她禁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了。

老秀也笑着对大妈说:

“嫂子,说实在的,那时候,我光觉着瓜少了,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的。后来我白天黑价在瓜棚里呆着,吃饭也不离那地方儿,有些好瓜,准备留种的,还做了记号,可是第二天又没有了。我真纳闷儿。明明没有人来呀!我想着想着,就害起怕来。人都说,这地方不洁净,怕是狐狸仙也稀罕上我种的大白瓜了。我也不敢言语,心里说:老仙爷!我许老秀一辈子也没做亏心事,这几亩香雪脆,也是给别人种的,你老要稀罕,就算我孝敬你的,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苦光棍儿,只求你不要缠我……”

人们笑得前仰后合,连温柔的金丝也笑出声音来了。

“呸!”许老秀止住笑说,“直到我后来捡了一只小花鞋儿,才知道是你!”

大妈用袄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泪:

“要说这丫头,从小是不算傻。”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闺女。“残酷那时候儿,咱们家一天不断人儿,不是首长,就是战士,不是不担心哪!俺家门口,原来不是有块破影壁吗,不论白天黑价,五冬六夏,她穿着件小破花褂子,在那儿放哨。别人还当她在那儿玩呢。一刮风下雨,冻得她打;瞌睡上来,用小手掐自己的脸;顾不上吃饭,就吃块干饽饽,回来喝口凉水;几年里头也没出过一回岔儿!……这闺女有胆气,心眼也灵!有一回……”

“别夸我了,妈,看当着别人多不好。”杨雪不好意思地说。

“这是外人吗!”大妈反驳着;由于兴奋,只顾说自己的,“有一回,我们都逃出去了,只剩下她一个人,叫敌人堵了门,她出不去,眼一撒,看见同院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在晾衣裳,就叫:‘妈,我饿了,给我块饽饽!’一下弄了人家一个大红脸,到屋里给她拿出了一个红饼子,她接过来蹦着跳着就出去了……以后人家闺女说起这事儿,还红脸呢!……又一回……”

“妈!你把饼吹餬啦!”

果然,锅里冒烟,满屋子的餬味。人们笑起来。

大妈赶忙把饼翻过来,已经焦黑了一大片。大妈笑着说:“真是!人一高兴,也出事儿!”

杨大伯抱了一大掐绿盈盈的小葱走了进来,杨雪忙迎上去接了,用水哗哗地冲了几个过儿,切去葱根,扯出一张烙饼,就要裹小葱吃。大妈止住她说:“你先等等!”说着从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夹出了十几个咸鸡蛋,又搬开墙角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,露出一个小黑瓷坛子,尘土很厚,口上还压着大半截砖。大乱不转眼珠地向那儿望着,口水都快流出来了。

“瞧吧,老太太要献宝了!”郭祥望望大伙,诡笑着。

大妈也不说话,一脸是笑。搬开砖,还有一张猪尿泡在坛子口上紧紧地扎着,好容易才解开,一边用筷子在里面探着,一边说:

“年上我给你腌了一坛子,直等你到腊月。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。要不是平日看得紧,准叫大乱都偷吃了。”

大乱哭丧着脸说:“过年你也不让人家吃,好的都腌上了!”

坛子口小,好半天才夹出三四方猪肉。大妈端到女儿跟前,用筷子指着,眼睛放光地说:“你瞧,都是好肉膘子!多厚!”

许老秀笑着说:“别说啦。再说,我们的腿可就走不动了!”说着站起来,推说忙着打场,出门去了。金丝也立起要走,大妈拦住她,扯过两张饼,卷了几个咸鸡蛋,让她带给孩子。

郭祥刚刚立起身来,杨雪喊住了他。

“你等等儿!”她严肃地说,“我要给你谈个重要情况。”

“什么情况?”郭祥问。

“目前形势。”她压低声音说。“朝鲜战争起了变化,你知道不?”

“人民军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?”

“开头是很顺利。”杨雪悄声地说,“不过,最近在一个什么仁川地方,美国军队登陆,把人民军的后路切断了。……”

大妈正在切肉,也放下刀过来听着。

郭祥说:“怕是特务造谣吧?”

杨雪摇摇头,眉头微微皱着:

“是真的!我临走那天,听上级说形势严重!昨天报上就登出来了。我在火车上还买了一张《人民日报》哩。”

说着,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,翻了好久也没找到。

“大概是丢了!”她甩甩手,“反正美国人出动的飞机舰艇很多。那地方也很重要。”

大妈脸色忧虑地问:“人民军还能退回来吗?”

郭祥也问:“这仁川究竟在什么地方?”

“谁知道呢!”杨雪说,“从前只听说有个高丽国,在我们东边儿。……唉,我这文化水儿!”她叹了口气。

郭祥望着大妈:“能不能找本地图看看?”

“怕不好借。”杨大伯在外间屋里插嘴说,“谢家闺女人家上中学,这地理图我想不能没有。”

“不借!”大妈把头一摆。“那老狐狸,看到你借地图,就会猜咱恐慌了!”她寻思了一下,就吩咐大乱到小学校李老师那儿去借。

大乱慌忙跑出门去,刚走到窗外,大妈又喊住他说:“大乱!”

“嗳!”

“看你慌的!不要显出这种样子!”

地图拿来了。这是一本十分破旧的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《最新世界详图》。

郭祥和杨雪并着肩膀儿伏在炕沿上翻找着。朝鲜这一页翻出来了。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这个狭长的国家,这块陌生的土地,在成百成千个密密麻麻的地名里,寻找着仁川这个地方。

大妈两手支着下巴,神情严肃地坐在炕沿上。大乱挤在姐姐的身后,伸着头瞅着。大伯,这个辛酸一生满脸皱纹的老农,坐在灶门口,含着烟管,也向这边凝望。他们都没有意识到,他们都是第一次如此关切着一个陌生的国家,陌生的土地。

找不到仁川!仁川,它在哪里呢?是在东,还是在西?是一个有名的大城,还是一个无名的村镇?

最后两个人顺着海岸一个一个地找,才算找到了。

郭祥用一根掐断的火柴棒儿,当作比例尺,认真地量着从仁川到大邱的距离。

“咱们的人还能退回来么?”大妈又问。

郭祥把火柴棒掷在地图上,叹了口气:

“看样子有1000多里路呢!”

大家沉在思索里,屋里静悄无声。

隔了半晌,大妈语气坚决地说:

“咱们的人决不会叫他们消灭。可是,这1000多里路,一路打,一路走,有了伤员可怎么办呢?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管他们?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转为愤恨,“怪不得谢清斋那么得意!今天一大早起,他就在地里转游,一扫见我,老远就笑哈哈地说:‘嫂子,今年这秋庄稼长得可真不赖呀!’笑得我这身上直冒冷气。我就知道有事。”

“咱们中国人刚扒上碗边儿,他们就又来了。”大伯含着烟管喃喃地说。

郭祥脸色有些发黄。他问杨雪:

“部队有没有什么行动?”

杨雪摇摇头说:“没有传达。”

“光要听传达呀,”郭祥说,“你当了好几年兵,就不会闻闻味儿?”

杨雪噘着嘴说:“光是让大家讨论,已经讨论好几次了。”

郭祥兴奋地把腿一拍:

“那就有门儿!你瞧着吧,不会没有行动!不会没有咱这个军!……反正我是呆不住了!”他的眼里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。一种征服敌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。

肉炖熟了。大妈整好摆了满满一桌子。郭祥陪着杨雪略吃了几片,就回家去了。

每个女儿家来,都是家庭的女皇。大妈只嫌杨雪吃得少,把大乱几乎放到一边儿。饭后,大妈把炕扫得干干净净,铺上新洗过的被单,把苍蝇也轰了,门帘放下来,才让女儿休息。一家人又忙着下地秋收去了。

晚上,杨雪挨着母亲睡下,母女俩的话,像抖开的线穗子,说个不尽。大伯和大乱早已入睡。谁家的鸡,已经叫了头遍。这时大妈从枕头上略略抬起,轻声地问:

“你有了么?”

“什么?”杨雪反问;其实她早知道说的是什么。

“对象。”

“我才不找呢!”她把头蒙起来吃吃地笑着。

“你把妈当成什么人了?”大妈生气地说,“你负了伤,也不告妈一声,这事儿也想瞒我!”

“人家不是正要对你说嘛!”她把头投到母亲怀里,低声地说,“定了。”

“谁?倒是谁呀?”

“老陆。”

大妈沉吟半晌。

女儿急了:“你觉得他怎么样?”

“人倒挺精干,长相也俊。”大妈寻思着说,“就是我觉着,觉着,他在咱家住的时候,好像不那么实在似的。”

“什么叫实在?”女儿不高兴地说,“人家是大功功臣,战斗上可出色啦,文化又高,再说待我可热情啦……”她把头移到自己的枕头上去了。

大妈见女儿生气,不言语了。大妈一生,只有在女儿面前有时收敛起自己的锋芒。

女儿也觉得话说硬了,改了口气:

“你提吧,妈妈。你提了我让他改。”

“我没有料到。”大妈试探着说,“我是想,你跟嘎子从小就在一处……”

“他呀!”女儿笑了。

“他怎么样?”

“人倒是很不错的。作战很勇敢,立功不少,就是爱犯点儿小错误。还蹲过禁闭。”

大妈有些吃惊:“当干部还蹲禁闭?”

“嗯,那是他当排长的时候。”女儿描绘说,“在娘子关,他领着一个排,攻下了雪花山,打得很好。一个女学生听说他的事迹,感动得流了眼泪,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给他。表寄来了,你猜他在哪里?在禁闭室里蹲着哩。……他违犯了俘虏政策。”

大妈笑了,宽容地说:“他是有点儿小孩脾气!”

“他见我嘻嘻哈哈的,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过。”女儿又说。

大妈也不再说什么。她们刚合上眼,鸡已经叫第三遍了。

(未完待续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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